長毛:縱令我手無燭光……
行文之際,百感交集。今年6月4日是星期日,與1989年一樣,也就是說,八九民運的星期曆,完全與28年前一樣,令人記憶猶新。而上次的巧合,乃是在2000年,亦令我十分難忘,因為當時我因藐視立法會罪而身在獄中,要求獄方准我點白燭悼念國殤而不果。祇好停食一日致哀﹗當時我寫了一首題為《縱令我手無燭光》的詩,傳到獄外,由大會代我朗讀,開頭兩句是:「有人叫我忘記,但人血不是胭脂」,尾句則是:「縱令我手無燭光,難禁眾心悼國哀」。當時,我擔心集會因天雨而冷落,但卻怎料到近年竟會興起一股抵制的風潮﹗
27年來,一到「六四」前夕,大陸民運人士就受監視威逼,行動難得自由,即便是死難者家屬,亦不得拜祭摯愛亡靈﹗5年前,為民主抗爭而繫獄凡廿二載的鐵漢李旺陽,因言賈禍而「被自殺」一幕,說明了中共政權如何虛怯惡毒﹗歷年維園燭海一片,不但為死難者鳴寃,更將屠殺者釘在歷史恥辱柱﹗此所以,中共君臨香港之後,一直千方百計,軟硬兼施,務求遏制維園六四燭光悼念的規模,甚或將之連根拔起﹗
連續數年,不少人攻訐六四燭光會是造秀,認為參與其中,是與香港的民主抗爭無關乃至相悖,因而主張抵制,又或另起爐灶。
其中一個最流行的論點,就是大陸民主運動勝利遙遙無期,支持其抗爭費時失事,港人不如退而求自身之民主。若把時間精力支援大陸民眾抗爭,就是棄本土而就中華,削弱甚至出賣港人利益,阻礙香港民主鬥爭的步伐﹗
面對中共一黨專政日益伸延至本港,立足本土抗爭,爭取全面普選,實現自治自決,本就是應有之義,無可厚非。這亦是雨傘運動蠭起的原因。但是,認為中共在大陸專政強大,暫時難以動搖而因噎廢食,認為單單在港抗爭,就能取得成功,而擯斥香港民運與大陸一環的互動及互助,則是愚不可及,何異閉門造車﹖
首先,中共在大陸的一黨專政,是依靠公、檢、法以及軍隊維持的,這亦是持論者認為大陸民運難以成功的根本原因。然而,既然明乎此,則中共依靠小圈選舉強加於港人的威權政治,又何嘗不是﹖雨傘運動抗爭受到逼迫及現時的秋後算帳,以至張德江在《基本法》實施廿周年回顧座談會的誑語,已證明中港兩地的國家機器容或型態有所不同,但本質卻是一致的。別的不說,現時中共駐軍四千,難道會在民眾震撼專制時袖手旁觀﹖以為與大陸民運割蓆,就會事半功倍,乃是一廂情願!正正由於香港是彈丸之地,要抗衡龐大的中央政權,即使短暫得利,長期難有勝望,結合中國反獨裁的抗爭,也就成為不由之路!祇有大陸民運興旺,才會令香港民眾奮起,得著最堅實的後援。反之亦然,香港民主抗爭蠭起,也會令大陸民眾得著鼓舞,令中共一黨專政受到挑戰。兩地之間誰為先鋒,孰為後盾?固然不可逆料,但是互動互助之關係,則是不必置疑。
其實,以中共於大陸之專政難以撼動,認為香港人不若獨善其身的想法,與在封建時代老百姓害怕皇朝強橫,而祇反貪官的心態何異?古往今來,「各家自掃門前雪,休管他人瓦上霜」的市儈鄉願,莫不如此!專制政權統治的權術,就是槍打出頭鳥,讓其他人感到渺小,覺得先行者愚笨無能,鄙視之為負累;自以為聰明能幹,沾沾自喜獨自求存!
就以雨傘運動而論,舉世之間,有誰為聲援港人抗爭而受逼迫而不悔?大陸不少維權人士,在港人尚未判獄,就因此身繫囹圄!以為大陸抗爭無人,乃是門戶偏見;武斷大陸民運無望,不過敝帚自珍。李旺陽、劉曉波,以致維權律師的身影儘管不免孤單,但卻絕跡香港,能不令我輩反思?
回過頭來,倡導「另類」六四集會的人們,今年已意興闌珊,又焉非「行禮如儀」,一曝十寒﹖説悼念六四烈士了無新意,然而,這會阻礙我們去豎立新的里程碑嗎?「雨傘運動」以至「魚蛋革命」的周年,這些論者又為何不大事集會、遊行,讓我們去承傳新的傳統?所有歷史都是當代史,均是以今人眼光去詮釋其意義,連引以為傲的眼前史,也不盡力紀念、弘揚,對過去的歷史輕蔑視之,亦是必然之事。由此,歷史亦變作虛無,成為任意詮釋的政治妄語。
1989年5月上旬,我每日都派發一張傳單,內容有如下一段話:「我們這次民主運動,旨在推進中國民主化進程,加快政治和經濟改革……香港的同胞們,我們都是炎黃子孫,我們都是希望我們的民族繁榮富強,我們正在進行的運動,是加快中國民主化建設,建立完善的社會主義制度的一部分,也是實現祖國統一大業的一部分。我們希望,在一九九七年,香港回歸祖國之前,大陸的民主政治建設,和體制改革,能有一定程度的進展,以便使我們更好的聯手起來,為振興中華大業而並肩奮鬥……讓我們團結起來,將民主運動,推行到底。」
這是由「北京高校自治聯合會」發出的《致香港同胞書》的片斷。我不知道這些可愛的學生們,有多少已經魂斷於六四血腥﹖但這段肺腑之言,卻肯定是高貴者的墓誌銘﹗
習近平七月一日來港,我們毋須秉燭夜悼,卻一定要走出來,在陽光下吶喊,迸發民主之聲﹗
歷史,畢竟是由受迫逼的民眾寫的,「七一」街頭見﹗
2017年6月4日